数字堤防

1998年夏,我还是一名新兵,正在草坪上进行擒敌训练。一声刺耳的哨响划破长空,队长的吼声在烈日下炸开:“紧急集合!簰洲湾汛情告急!”我们迅速收拾装备,登上军车,前往嘉鱼簰洲湾。车窗外,江水已漫过了警戒线很多,浑黄的浪头啃噬着堤岸,江堤细得像根快要绷断的棉线。

抗洪的几个月,每天都是重复着从船上把沙袋扛下来,再扛到有管涌的地方,一袋又一袋。当时,正值三伏天,火辣辣的太阳照得人眼冒白光,衣服湿了干,干了湿,根本没时间换洗。衣服上全是泥浆和白色的汗渍,硬邦邦的磨得皮肤火辣辣的疼。晚上天气又热,蚊虫乱飞,有时还要轮岗巡堤,加上白天累了一天,整个人都是恍惚的。但不管多累多苦从来没有想过退缩,因为我知道,这是军人的责任、军人的使命。还记得晚上在大堤上值守时,战友问我:“你怕死吗?”“不怕。”我想都没想回答道,“你知道吗?我来部队的时候,我哥都跟我说过,到部队后,要到最危险的地方去。”虽然那时只是一个新兵,但想到自己是一名军人,就应该时刻准备着为祖国奉献自己的一切,这是军人的职责。

如今二十余年过去,簰洲湾的堤坝早已加固加高。我转业到咸宁市审计局已六年有余,从“国防卫士”转变成了“经济卫士”。同事们说我有“职业病”,看账本总像在巡查堤坝,数字稍有异常便如临大敌。去年审计某局工程项目,发现工程款流向可疑,我连夜翻查凭证,竟有种当年堵决口的紧迫感。当凭证上的数字与施工日志对不上时,耳边仿佛又听见管涌的汩汩声。最终查出虚报工程量的问题,为国家挽回了损失。当时主审还开玩笑说:“到底是抗洪老兵,查账都带着冲锋陷阵的架势。”

那次参加单位组织的“八一”座谈会,几位转业战友说起往事。有人至今夜里做梦还会梦到洪水,惊醒时还喊着“加沙袋”;有人保留着磨破的军用水壶;我则保留了当年抗洪时的迷彩服,一直挂在衣柜,虽然搬了几次家,但都会一直伴随着我。当有人找出当年抗洪照片时,全场静默,脑海中仍是匆忙扛沙袋奔波在江堤上的画面。

散会后,新来的大学生同事问我:“你觉得抗洪和审计有什么相通之处?”我想了想说:“都是守护。当年守堤坝,现在守资金。都需要在看似平静处发现隐患,在细微处觉察危机。”年轻人若有所思,我又补充道:“但抗洪时我们用身体堵缺口,现在用数据筑防线。进步在于,终于不必以命相搏了。”

今日整理旧物,从抽屉深处摸出泛黄的抗洪纪念章。忽然想起班长最爱说的话:“当兵的要像钉子,组织钉哪儿就钉哪儿,锈死了也得钉住。”如今这钉子钉在了审计岗位上,依然是在守护,只是换了个战场。

窗外忽然下雨了。我站在窗前,看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细流。恍惚间,那水流变成了簰洲湾的江水,而我的手,依然按在一摞待审的账本上,像当年按着即将溃决的沙袋。（陈鸿衍）